高永平：詩人的書柜——走近張凱和他的精神世界

羅田文聯 · 發(fā)表于 2018-3-26 09:08:42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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走近張凱和他的精神世界

文/高永平

今天中午，我被縣文聯王主席發(fā)在朋友圈中的一條微信震驚了。震驚之后，我緩過神來沿著時間的長河慢溯，回憶起青春時的詩人和詩人的點滴青春。

王主席在微信中告訴大家：“來看張凱了。上次走失回來后，臘月就病了一場，很長時間滴水未進身體狀況不算好了，現在不怎么起床……”

簡要的文字里有著豐富的信息量。文字下面還配有四張照片，第一張是坐在床上看書的張凱，最后一張是張凱的書柜。

這是一張老舊的書柜，書柜里整齊地擺放著一些發(fā)黃的書籍，有的書甚至翻得很破了，正是這破舊的書柜和發(fā)黃的書吸引著我。我把照片一次次放大，力求把每一本書的書名看清楚，可惜，還是有不少的書因為書脊磨損的太厲害了，無法看清。

坐在床上的張凱一手夾著煙，一手拿著已經打開的書；床邊的睡柜（我猜想是一對老式的睡柜）上還碼放著四本厚薄不一的書，還有一個小鬧鐘和一個小小的地球儀。從照片看，張凱的家?guī)缀跏羌彝剿谋冢蚁�，這書柜應該是張凱一生最大的財富，這滿架的書籍里應該有張凱最向往的世界。

第一次聽說張凱，還是在30年前。我那時剛到羅田駱駝坳高中教語文，初來乍到，就聽學校里的幾個文學青年談及三里畈高中有個青年詩人叫張凱，后來又在《鳳山花》《黃岡報》等報刊上讀到他的詩作。

第一次見到張凱，是因為張凱從三里畈高中調到駱駝坳高中來了。暑假期間，老校長告訴我，說張凱下半年到我們學校工作。老校長襟懷坦蕩，是個愛才惜才用才的人，廣納名師來校任教。老校長也是校園文學的推動者，在他的倡議下，學校創(chuàng)辦了“百草園”文學社，出版了社刊《百草園》。此時的張凱已經是紅遍鄂東乃至荊楚的青年詩人了，老校長自然希望有這樣的詩人教師加盟，培養(yǎng)更多的文學愛好者，創(chuàng)作更多的文學作品。

見面的時候，我是狠狠地吃了一驚的——因為他的瘦！身高170cm的他，臉是瘦削了，腦袋小小的，眼睛窄窄的，下巴尖尖的，手臂細細的，干瘦的腿腳藏在肥大的褲腳里，微風過處，寬大的褲腿顯得空蕩蕩的。他常常戴著一頂破舊的草帽，總是將一件外套披在瘦削的肩上，弓著背彎著腰，身子向前傾，低著頭只顧獨自走著。這讓我很難把眼前的張凱與一個早已聞名的青年詩人聯系起來。

唯一能讓我把他和詩人聯系起來的是，他活躍的思維。他宿舍里生活用品不多，但到處都是書，簡易的書架上擺放的是書，幾個紙箱里放著的是書，桌子上、床頭邊到處凌亂地碼放著的也是書。這些書中既有中外文學名著，也有《人民文學》《詩刊》《星星》《作品與爭鳴》《萌芽》《北京文學》《長江文藝》《小說選刊》《小說月報》《名作欣賞》等當年全國最有名的文學期刊。因為都是語文老師，因為都是學校文學社的負責人，我經常到他寢室里坐一坐，他也常常到我宿舍聊一聊。跟他聊天，只要談起《詩經》《離騷》和《古詩十九首》，談起李白、杜甫和白居易，談起蘇軾、辛棄疾和李清照，談起戴望舒、徐志摩和聞一多，談起海子、顧城和舒婷，談起拜倫、雪萊、普希金和泰戈爾，他都會如數家珍一般，對詩人作品的解讀常常有新的見解。每到動情處，他會忽然從椅子上幾乎是跳起一般地站了起來，那條瞇成一條縫的眼睛會突然睜大。只有這個時候，你才有機會看到他那雙深邃而有神的瞳孔。

張凱，屬于詩歌！他可以抽著最便宜的煙卷，但靈魂從不低俗。吞云吐霧間，那一個個不規(guī)則的煙圈仿佛是他詩意的靈魂在空中自由飛舞著，隨風飄向遠方。

課堂上，張凱和其他語文老師一樣講李白的《將進酒》《蜀道難》和《夢游天姥吟留別》，講著杜甫的《蜀相》《登高》《聞官軍收河南河北》和《兵車行》，但不一樣的是，張凱常常試圖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學去探尋李白、杜甫的精神世界，有時為了某個細小的問題生發(fā)開去，海闊天空一瀉汪洋，一時回不了現實的課堂里。需要應試技巧和高考分數的學生明知道老師滿腹經綸卻不怎么買賬，在他慷慨激昂的講解中一個個追隨周公而去了。此時的張凱也許是孤獨的，只得感嘆在十七八歲的高中生里知音難覓。

孤獨的張凱有一顆滾燙的心。他屬于遠方，需要不停地奔走宣泄。生活中的張凱很少靜坐的，沒有課的時候，他很少在辦公室里坐著備課寫教案，而是帶著那頂破舊的草帽，披著衣夾著煙，端著一杯水，走出校門到街上閑逛，到田畈去游走。有時候，他站在地頭和農夫東聊西扯，談農事談收成，也談天文談地理；說家長里短，也說國家大事；講聊齋西游，也講水滸紅樓夢……

有一個周末，他跟我說：老兄啊，我要外出周游一次，到紅四方面軍的根據地去看一看。我以為他只是說說而已，不料，直到下周一他才返校，按學校規(guī)定缺課是要扣工資的。校長要我去找他談話，我正準備去找他，哪曉得他已經到了我的辦公室。一進門就喊：老兄啊，真的不虛此行啦……接下來就談起他到了麻城的乘馬崗，到了王樹聲大將的老家；到了麻城市區(qū)，拜謁了烈士陵園；到了紅安，參觀了黃麻起義和鄂豫皖蘇區(qū)紀念館；到了七里坪長勝街，參觀了徐向前的紅四方面軍總指揮部；到了河南新縣，在許世友墓前敬獻了一杯“茅臺酒”……

那時候，羅田到麻城一天只有上午和下午兩班車，到紅安是沒有直達班車的，要在兩三天的時間跑完橫跨兩省四縣這么多地方，還真需要紅軍的勇氣與斗志，這無疑是個奇跡。我好奇地問他是怎樣去的，但終究沒有問明白——因為詩人講述故事如同他筆下的詩句，具有很大的跳躍性和豐富的想象性，我實在無法將他的行蹤畫成一條線。他的行蹤就如同詩中不同的意象，只有找到解讀詩歌的鑰匙，才能把這些散布在詩句中的意象聯結成一個有機的整體，才能觸摸到詩人的情感世界和靈魂。

不久，他熱情謳歌大別山革命的英雄詩篇發(fā)表在《詩刊》上，后來還獲得了大獎。學校不僅沒有扣除他的工資，還發(fā)給他旅差費讓他帶著妻子進京領獎。

張凱的世界應該是澄澈清明的。張凱到文化館工作，因為有大學中文專業(yè)的畢業(yè)文憑，又有高中語文教師經歷，更有青年詩人的桂冠和榮耀，自然會被領導委以文字重任。可是，在詩歌世界里自由翱翔慣了的張凱，對公文的格式要求適應得比較吃力，隨之而來的文化體制改革，又給張凱帶來新的沖擊。他懷揣夢想，南下改革前沿的廣東、海南闖天下，從事過文案采編和策劃，他做過編輯，辦過刊物。不諳市場規(guī)則和游戲規(guī)則的詩人顯然有些力不從心。那時的文學已經走下了神壇，泥沙俱下，大街小巷的報刊亭里擺滿了色彩艷麗、構圖夸張、衣著暴露、封面充滿血腥和性挑逗的各色雜志和小報。從來視文學為神圣的詩人，容不得對文學的半點褻瀆，他憤然辭職。

靈魂圣潔的詩人在這場滾滾洪流中，深深地嗆進了幾口渾濁的泥水，只得落荒而逃，從此，他大病了一場，漸漸地淡出了人們的視線，遠離了他曾經摯愛著的土地和土地上的人們。

病榻上是張凱，仍然深愛著給他文學滋養(yǎng)的《詩經》《唐宋詞鑒賞集》《李白與杜甫》《花間集》《元明清詩鑒賞辭典》《千家詩注解》，仍然放不下《春秋三傳》《古小說選》《玉匣記》《聊齋志異》《粉妝樓全傳》《曹雪芹小傳》，仍然在《百年孤獨》《奧德賽》《簡•愛》《紀伯倫散文詩全集》《莫泊桑短篇小說精選》等文學經典中跋涉。我猜想著，詩人一邊轉動著地球儀，一邊從《中國古代史》里尋找《中國小說史叢書·神話》，從《中國古代史教學參考地理圖集》里咀嚼著《三秦勝跡詩選》的情景；我尋思著，詩人可能是被病痛折磨久了，想從《華佗神方》《傷寒雜病論》尋找解除疾病的藥方，想從《孫子兵法集注》《孫子譯注》尋找救贖自己的《三十六計》，想從《五祖寺志》《寄小讀者》《邊城》中尋找一方精神高地。以至于早已被很多人丟棄的《中國歷代文論選》《現代文藝論叢》《西洋哲學史》《邏輯與語言表達》以及《中國共產黨歷史演義》《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重要文件選編》《湖北農村狀元譜》，卻被他珍藏，視為至寶。